中国园林网10月10日消息:园林是中国文人的乌托邦。园林与书法虽形式不同,但追求的意境与精神是相通的。霍晓在治园和书法的艺术实践中,找到了自己的精神归宿。园林和书法在他的生活空间中高度和谐,昭示了当代都市人传承中国传统文化的一种可能。
霍晓,成都人。空间艺术家、书法家,中国私家园林——成都御翠草堂堂主。毕业于内江师院中文系,现为四川大学艺术学院客座教授。痴迷于造园、说园、写园、玩园,闲暇时抄录历代园林美文,渐成独具一格的书家。作品有《园林清供》《半庭藓迹·霍晓小行楷书珍赏》《小阁春深·霍晓情景小楷》《天语流芳·霍晓的微信世界》《雕花刻叶二十四品》《纸园》等。
位于西郊的御翠草堂,离江安河仅几百米远,偌大的园林核心是一泓碧池,四周林木葱绿,置石、碑刻、枯木点缀其间。水池一侧有一间名曰“坐忘”的茶室,长条木桌与圆木椅子,似乎很寻常,但仔细一看桌上的茶筒、茶杯、茶托、花瓶、笔筒、崖柏、笔镇、笔洗以及枯枝横木,乃至作为摆设的竹篮,均有银钩铁画的小楷分布其间。字随植物、石头的纹理排布,字迹或稚或拙,笔锋细若蚊脚,宛如石头,植物上点点苍苔,如果着意,你会欣赏书法的细腻与圆润;稍一走神,字体回到了深处,又与石头、植物浑然一体,了无痕迹。
堂主霍晓悄无声息地进来,微笑点头:“这些枯枝横木,多是我从园林里捡回来的,稍加处理、点染,就是你看到的。”他随手拿起一块树皮作品,上面有岩石的层层褶皱,很像国画里“皴法”绘就的山形。“有一天我在园子里看到这块树皮,心思一动,用细砂纸打磨了半天,在上面用小楷抄写了一篇袁枚的文章,不仔细看,还以为是石头的苔藓呢。呵呵……”
如果说成都是中国最早的皇家园林起源地之一,那么,中国的园林尤其是文人园林则代表了中国人的精神家园。古代文人多是官宦出身,内心块垒拥堵,强烈的忧患意识与个人能力的微小形成了巨大反差,他们往往具有黑色幽默心境,其最大特点是“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独善其身,只能做清雅一点的事情,造园就是首要的一件。“静念园林好,人间良可辞”,山水田园派诗人陶渊明与山水田园式的上京园林相互成就。唐人王维官至宰相,于晚年在终南山下建辋川别业,“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令“辋川”成为历代文人心醉神驰之地。
霍晓坦言,自己之所以放弃一切来建造园林,不是为了效仿古人。他回忆,“我从小在成都长大,生在包家巷,长在纱帽街,保姆家在连升巷,都住在老式四合院里。青砖黛瓦,还有天井,可以种点花花草草。隔壁家的小孩挨打,邻居做了回锅肉,我都能听到、闻到。既能隐,又能热闹,在这样的环境长大,所以从小就有一个梦想,希望能够拥有一个可以将自己放下的天地。随着城市发展,新的住宅楼令左邻右舍老死不相往来,这显然不是我最后的生活追求,所以当我拥有了一定的财富后,就想自己建造园林。因缘际会,11年前我在西郊租赁了这片五十多亩的荒地,30年。当时不懂木石之理,价值四十多万元的楠木全部死光了,算是交了一笔学费。经过苦心经营,我的园林里也有了两三百年树龄的桂花树。这里一草一木就像我的儿女我的亲人,园林渐渐成为我心中的家园。但问题是,仅仅拥有一座园林而没有独具匠心的文化,那是远远不够的……”
对话
苔痕染园绿,十年踪迹十年心
川西园林,一篇无韵散文
记者(以下简称记):江南园林几乎厘定了中国文人私家园林的空间格局。四川的川西园林也有自己的特点。你在造园过程里如何看待两者关系?
霍晓(以下简称霍):如果说江南园林像一篇赋,那么川西园林就是一篇无韵散文。在成都,唐宋以来有名的建筑和园林,比如成都的摩诃池和崇州的东湖,或毁于宋末蒙古铁骑,更毁于明末张献忠之手。中国至今保存完好的私家园林应属苏州的沧浪亭,此园由宋代四川中江老乡苏舜钦筑建,他所写美文《沧浪亭记》与园共存。因此,我心中的园林应属于古代,属于古人。古人是在园林里睡觉做梦,梦醒后仍然琴于庭榭,书于轩斋。今人是在睡觉时梦入园林,梦醒时分又无奈地步入喧嚣尘世。
今人筑造的园林,皆是对古代园林的临摹、复制,学习都搞不赢,遑论发扬和光大了。与江南园林相比,川西园林的先天不足在于,一是无深厚的人文资源;二是无精细工匠;三是有江湖气,造园主人的想法可以直接、随意地体现出来。我觉得,川西园林一如川西林盘一般。
园林清供,赏心乐事
记:一座园林就是一座文化空间。
霍:中国园林需要几个硬件支持:楼台、亭角、围墙等。古代园林的“园”字,上面是官帽式房子,中间的口字代表无水不成景,即园中有池,下面是树木,外面是围墙。如果说一个成熟的园林空间里硬件占三分之二,那么至少还有三分之一属文化的施为。这促使我思考,我在国内首先提出了“园林清供”的美学观念。
记:所谓“清供”,古人是指厅室、文房中的各种小摆件,供主人闲来把玩娱情。你把它们从室内搬到室外,从小器物扩展为一个诗学空间。
霍:我的“清供”概念里,不仅有文房古玩,还包括了园中土地、天空、飞鸟、草木、池堰、小径以及亭台楼阁和诗文书画,囊括了整个园林的物质世界与人文情怀。我主导参与了御翠草堂的规划、设计到筑造的全过程,像熟悉自己的掌纹一样熟悉这里的花木世界,十年踪迹十年心,反过来为我打开了另外一个书法天地。
记:你新近出版了《园林清供》一书。
霍:所谓“三分匠,七分主人”,三分匠指的是施工人员,“主人”也有两种意思,一是监工的人,二是园林真正的主人。我一介布衣,修园子的时候很多事情都是亲力亲为。这个“七分主人”就全是我。园子里小到每一个环境的布置,大到楼阁名称和各处对联,都是我在筹划,所以这个园林带了我的性格色彩。2013年夏天我完成了《园林清供》一书,该书是一本成都园林的造园散记,讲述了一座充满赏心乐事的园子,我作为园林主人的真实生活。书的版式也是我自己设计的,借鉴了宣纸水墨,让人梦回江南,在古代园林中清游。
记:观园、治园、写作、读书,园林生活中你读些什么书?
霍:在这种空间里读书大有讲究。要享受读书的快乐,有几种书我不读:一是痛苦的书,二是恐怖的书,三是不知所云的书,四是打胡乱说的书。我喜欢4类书,一类是园林书,以提高认识水平;二类是书画书,为的是提高鉴赏水平;三类是小说,为的是提高社会阅历,洞明事理。第四类是散文书,特别是明清时期的笔记、杂记。
情境小楷,写到悲欣交集
记:园林为你提供了一种中国人的空间造像,一种书法的布局式神启。
霍:大凡外出,我就往各地园子跑。走进一个园子,你会发现园林总是安静、缓慢,心马上就安静下来,也渐渐生养出我对书法小楷的感知。传统小楷就是抄写经书,强调的是个人修行功课。园林的浸润让我体会到可以将小楷的单个字体作为画笔的笔触去组合,形成造型,让其获得展示功能和情绪。多年前,书法家谢季筠对我讲,我的楷书不妨往“小”的方向施为。这大大启发了我。苦练几年,小有所成。
在不动用放大镜的情况下,一般人的正常视力可以辨识字体的大小在直径2毫米左右,我尽量把字写小,2到5毫米,让纸上的画面更有空间感。当我把造园的经验融入小楷,发现空间被扩展得非常大,再小的东西我都能写,比如在枯枝上,树皮上,石头上……园林里面回避不了苔藓,当我把这种小楷变成只属于自己的体系后,它就如同园子里的苔藓,在我的书法中不断生长变化,我称之为“苔藓体”。苔藓是拒绝进化的单一植物,它存在于自然界缤纷多彩的花花草草之前,永远只是默默陪衬,但在古代文人骚客眼里,它却是一种重要的文学意象,南宋叶绍翁诗《游园不值》:“应怜屐齿印苍苔,小扣柴扉久不开。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从我切身的感受来讲,不仅我在养园子,园子也在滋润我的笔。
记:你的书写工具有何特别之处?
霍:首先我不使用放大镜写字,我忠实于书法不过是大自然中的一种形上艺术。一粒米上我可以写4个字。我也不使用诸如笔搁之类的工具,悬腕而写。我的笔很普通,澳大利亚的狼毛、江南的竹子,在内江生产的毛笔。我一般使用生宣纸而不用熟宣(熟宣加入了一层矾,书写不走墨),由于生宣具有漫漶的特性,一般写小楷的人很难驾驭。
记:在我看来,你将平面的书法、印章、图画赋予枯枝、片石、崖柏、瓷片等,传统二维的符码由此获得了三维的空间立体感,由此发现,传统文化其实是立体的,是具有生命的,是“在场”的。因此,你的文化与你的生活构成了筋与骨、血与肉的亲密关系。或者说,园林是你的存在方式,书法才是内容。
霍:当我进行创作时就是此种情怀!一方面我看重汉字本身的形式和创造过程的生命体验,另一方面,又被汉字所具有的内容和意义所吸引。根据材质与它的形式,每一次的书写都是不同的,我仿佛在听凭造化和揭示造化,既在“造字”,也在“造园”,这是书法创作最动人心魄之处……
记:“苔藓体”是你的书写方式,近年你提出情境小楷,俨然已经上升,那才是一种书法的人生境界。
霍:园林是中国文人隐逸的载体,我提出“情境小楷”含有我的天道观。在纸张的使用上往往是偶然得之,我曾经使用“二道皮”(书画家在作画宣纸之下的那层垫纸)来作书,用日本无印良品的印刷卡片作书,甚至用英国寄来的月饼包装纸作书……其纸形纸色都是独特的,借助绘画,增加书法的表现技巧,宛若天成,这就将造园中“巧于因借”的精髓用到了书法上。中国文人园林因地望、个人修养和财力、历史的差异,所造之园千姿百态异彩纷呈,这对形成我书法的个性很有指导意义。有时写到夜深,万籁俱寂,我会突生悲欣交集之感。
再10年,建一座纸上园林
记:有评论家指出:在你的作品里,我们看到了传统文人艺术不曾见过的一种景观:不是以书题画,而是以画题书,书画合一的关系完全颠倒过来。
霍:我这些密密麻麻填满小楷的扇面,以及造型感十足的方格书写,缀吊上清穗的绢本座式扇画,除了抄写的古人文章和我的散文,我甚至将范晓萱的歌曲《雪人》歌词作为书法题材,中英文混搭,写完还不尽兴,用大拇指饱蘸墨汁按在小楷周围,自成一画。书法不应一味求大,我心目中的书法,小即是大,少即是多,以写小楷的精神治园,以治园的精神写小楷。
记:所谓“澄心静气、澡雪精神”,看来你是得其三昧了。
霍:我基本不卖作品,也不参加书协展览。我只举办个人展。这不是故作清高,因为我根本没有这个兴趣。我以10年建成了一个山水园林,还准备以10年建成一座纸上园林——纸园才是我的梦,将囊括我的纸上书法与木石书法作品。“以小楷的精神治园,以治园精神写小楷”也是我人生观。遇到烦心事,我只要一管狼毫在握,心就静下来了。小楷是写给自己的书法,壮夫不为,与获奖无关。如今我一天不写字就太难受了。我逐渐意识到,在传统文化里,可能只有园林与书法是拒绝国际化的东西。你只有把握了长度,才可能把握文化的厚度与广度。这种精微与广大的关系,唯知者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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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成都日报)